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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笔经典句子摘抄_经典句子
◎ 艺术的价值不在于美,而在于正当的行为。(见《毛姆随想录》)可什么是正当呢?由谁来确定某一行为的正当与否呢?以更加难于确定的正当,来确定难于确定的美,岂不荒唐?但毛姆毕竟是毛姆,他在同一篇文章中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他们(指艺术家)的目标是解除压迫他们灵魂的负担。好了,这为什么不是美的含意呢?你来了,你掉进了一个有限的皮囊,你的周围是隔膜,是限制,是数不尽的墙壁和牢笼,灵魂不堪此重负,于是呼喊,于是求助于艺术,开辟出一处自由的时空以趋向那无限之在和终极意义,为什么这不是美的恒久品质,同时也是人类最正当的行为呢?
◎ 要讲真话,勿瞒与骗,这是中国人普遍推崇的品质。可从来,有几人真能做得彻底,真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莫苛求言必行吧。)倒是常听见这样的表白有些话我不能讲,但我讲的保证都是真话。说实在的,能如此也已经令人钦佩。扪心自问,我自己顶多也就这样。但这绝不是说我钦佩我自己,恰恰相反,用陕北话说我这心里头害麻烦。翻译成北京话就是糟心。有点儿像吸毒,自个儿也看不起自个儿,又戒不掉。
软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但还是软弱着,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有些话不能讲真真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就完了吗?钦佩着勇敢者之余,软弱如我者想岂有此理的深处就怕还藏着另外的道理,未必一副硬骨头就能包打天下。说真话,硬骨头、匕首与投枪,于虚伪自然是良药,但痼疾犹在,久不见轻,大概还是医路的问题。自古就有文死谏的倡导,意思也就是硬骨头、讲真话,可这品质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导,或只被倡导,且有日趋金贵之势,岂不令人沮丧?怎么回事?中国人一向推崇的品质,怎么竟成了中国人越来越难得的高风亮节?
◎ 神命不可违,神命就得是一种绝对的价值要求,只可被人领悟,不能由人设定。故,那样的价值要求必得是始于(而非终于)天赋的事实(比如说第一推动),是人智不能篡改而非不许篡改的。不许,仍是人智所为;不能,才为人力不逮。那是什么呢?
那正是神迹呀!这天之深远,地之辽阔,万物之生生不息,人之寻求不止的欲望和人之终于有限的智力,从中人看见了困境的永恒,听见了神命的绝对,领悟了唯宏博的爱愿是人可以期求的拯救。
为什么单单是爱愿呢?恨不可以吗?以及独享福乐,不可以吗?恨与享乐,不过是顺从着人之并不清洁善美的本性,那是任何物种都有的自然倾向,因而那仍不过是顺其自然,并未看见人智之有限,并未听懂那天深地远之中的无声天启。那样的话,仍是只要有着大熊猫等等就够了,这冷漠的世界仍难升华出美丽的精神。所以,终于(而非出于)自然的拯救算不上拯救;断灭一切欲望以达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那是人的臆想,既非天赋事实,又非天启智慧,那才是出于人之妄念,终于人之无明吧。
◎ 听说有一位导演,在反驳别人的批评时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让观众落了泪。反驳当然是你的权利,但这样的反驳很无力,让人落泪就一定是好艺术吗?让人哭,让人笑,让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都太容易,不见得非劳驾艺术不可。而真正的好艺术,真正的心路艰难,未必都有上述效果。
我听一位批评家朋友说过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话剧,事先掖了手绢在兜里,预备哭和笑,然而整个演出过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场唯鸦雀无声。直到剧终,掌声虽也持久,但却犹豫。
直到戏散,鱼贯而出的人群仍然没有什么热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对视。我那朋友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发呆。他说这戏真好。
他没说真像。他说看戏的人中有说真好的,有说不好的,但没见有谁说真像或者不像。他说,无论说真好的还是说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说他在那没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里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评手段似乎都要作废,他说他看见了生命本身的疑难。这戏我没看。
让工厂呀,公园呀、树和鸟呀给闹乱了,那些玩意儿怎么能算得清?别小看靡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来越邪乎,于中行走容易找不着北。
◎ 什么事儿呢?比如平均主义。贫富扯平不就是平均主义吗?
可平均主义的后果料必一大半中国人都还记得。平均绝难平均到全面富裕,只可能平均到一致的贫穷就像赛跑,不可能大家跑得一样快,但可以让大家跑得一样慢。但麻烦还不在这儿,麻烦的是,平均主义是要以牺牲自由为代价的。为什么?很简单
◎ 人与人之间是这样,群,族乃至国度之间也应该是这样异,不是要强调隔离与敌视,而是在呼唤沟通与爱恋。总是自己恋着自己,狭隘不说,其实多么猥琐。党同伐异,群同、族同乃至国同伐异,我真是不懂为什么这不是猥琐而常常倒被视为骨气?我们从小就知道要对别人怀有宽容和关爱,怎么长大了倒糊涂?作为个人,谦虚和爱心是美德,怎么一遇群、族、国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外交和国防自然是不可不要,就像家家门上都得有把锁,可是心里得明白这不是人类的荣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千万别把这不得已而为之看成美德,一说我们便意味着迁就和表彰,一提他们就已经受了伤害。
◎ 我住过很多回医院,见过很多身患绝症的人,见过他们对平安归去的祈盼,见过因这祈盼不得回应而给他们带来的折磨,生理的和精神的折磨,分分秒秒不得间歇。我真是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为了一种貌似人道的习俗。
这样的时候,你既看不到人的尊严,也看不到人的爱愿,当然也就看不出任何一点人道;那好像只是一次刑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被病魔百般戏弄,失尽了尊严和自由,而另一些他的同类呢,要么冷漠地视而不见,要么爱莫能助,唯暗自祈祷着自己的归程万勿这般残忍。这简直是对所有人的一次侮辱,其辱不在死,人人都是要死的;其辱在于,历来自尊的人类在死亡面前竟是如此慌张和无所作为。刑罚所以比死更可怕,就在于人眼睁睁地丧失了把握命运的能力。
我想,创造刑罚的人一定是深谙这一点的。可我们为什么要让那必来的归去成为刑罚呢?为什么不能让它成为人生之旅的光明磊落的结束,坦然而且心怀敬意地送走我们所爱的人呢?
当有人(以及每一个人都可能)受此酷刑的折磨与侮辱之时,法律和法律之上的爱愿,只摆出几项改变它必然要遇到的困难,就可以溜之大吉并且心安理得了吗?
◎ 法律或规则既为人订,就别指望它一定没有问题。无法无天的地方已经很少,但穷到活不下去的却大有人在。比如有病没钱治的。
比如老,没人养的。比如,设若资本至尊无敌,那连本钱都凑不足的人可怎么起步?比如我,一定要跟刘易斯站在一条起跑线不等着做冻死骨才怪。
所以有了残奥会。残奥会什么意思?那是说爱愿高于规则,神命高于人订。换言之规则是要跟随爱愿的,人订是要仰仗神命的。
但残奥会也要有规则,其规则仍不担保结果,这再次表明神命并不宠爱平均,只关爱平等。残奥会的圣火并不由次神点燃,故其一样是始于平等,终丁平等。
电视上有个定期的智力比赛,这节目曾为残疾人开过一期专场,参赛者有肢残人,有聋哑人,有盲人,并无弱智者,可这一期的赛题不仅明显容易,而且有更多的求助于他人的机会,结果是全部参赛者都得了满分。我的感受是次神出面了。次神是人扮的,向爱之心虽在,却义糊涂到家,把平等听成了平均。
◎ 有位一向自诩关怀生命意义的老友,忽一日自信看透了人生,说咳,什么意义不意义,道德不道德的,你说是不是?
不小心我说了不是。场面于是有些沉闷,大家对坐无言,然后避开这话题胡乱说些别的。但我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虚伪!我也知道这一句谴责后面的理由老实说,你不看重名利?我还知道支持这理由的所谓看透什么信仰呀爱愿呀,这个呀那个呀,说说罢了,人生实实在在,不过死前的一次性消费,唱高调的不是傻瓜就是装蒜。
虚伪,这两个字厉害,把它射向诚实,效果多佳。比如黄色小说的自卫反击各位的做爱难道不是这样?为何不从实招来?想想也是,诚实于是犹豫。黄色见状,嘴上或心里必是脆脆的一声虚伪!诚实容易被这一声断喝吓糊涂,其实呢,黄色只见了性爱之形同,而难识心魂之异彩本来嘛,爱情之要,原是黄色的盲区。,不过虚伪二字真是厉害,它所以百发百中,皆因人非圣贤,谁心里没有一些阴暗和隐藏?但这些可能是污浊的品质,恰是人应当忏悔和道德不可或缺的缘由,怎能借坦荡与实在之名视其为正当?这差不多是个悖论你说他虚伪,是因其知污浊而隐藏,你说那隐藏的并不污浊,甚至美妙到可供炫耀,那虚伪岂不要换成谦逊了?
上述的虚伪固然不是美德,但毕竟留了一份美好的畏惧在头上,而上述的坦荡和实在,则无所畏惧到彻底不识了好歹。好与歹,岂可由实在引出?好与歹根本是心魂的询问。难怪价值相对主义说怎么都好,它是执实在而不思不悟,助人欲以坦然胡行。
有了美好的畏惧在,虚伪则可望迷途知返,人便有了忏悔的可能。我有时设想,最不可救药的虚伪什么样儿?比如说,有一天忏悔也不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污浊,而是追随着时髦,受洗也不是为了信守神约,而是看它为一枚高雅的徽标,信仰呀爱愿呀都跟把黑发染黄一样成了美容店的业务,那才真叫麻烦。
◎ 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锤怜唯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执,相信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的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 我想,哪种文化也不是第一推动,哪种宗教也都不是绝对的开端,它们都是后果,或闻天启而从神命,或视人性本善为其圭臬。第一推动或绝对的开端,只能是你与生俱来的,躲不开也逃不脱的面对。唯在此后(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人类)才有了生命的艰难,精神的迷惘,才有了文化和信仰,理性和启示,或也才有了妄念与无明。倘不是从这根本的处境出发,只从寺庙或教堂开始,料必听到的只是人传。
这又让我想到了文学,想到了写作的零度。只从经济,政治出发则类似数典忘祖,只从某种传统出发则近乎原地踏步,文学的初衷原是在那永不息止的推动与开端中找到心魂的位置。所以,文学料必在文学之外,论文料必在论文之外,神命料必在理性之外,人的跟随料必在现实之外。
◎ 像字当头,艺术很容易流于技艺。用笔画,会的人太多,不能标榜特色总归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画,用手指或舌头画,用气吹着墨液在纸上走。有个黄色笑话,说古时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画,蘸了墨液在纸上只一坐,像什么就不说了,但真是像。玩笑归玩笑,其实用什么画具都不要紧,远古无荣宝斋时,岩洞壁画依然动人魂魄。古人无规可循,所画之物也并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与祈告,其牵魂的力量自难磨灭。我是说,心魂的路途远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经不够使。
◎ 但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事可怎么说?谁敢说这样的事已经没有?那么法律,对这样的结果也是听之任之吗?
规则不是不担保结果吗?
但这不是结果呀,这正是法律或规则的起因。朱门肉臭先放一放再说,路有冻死骨则是在要求着法律的出面与完善人有生的权利,有种种与生俱来的平等的权利,此乃天之赋予,即神命,是法律的根据。再比如足球,游戏规则足人订的,但游戏游戏的欲望,游戏的限制、游戏的种种困阻和种种可能性,都是神定。
这简直就是人生的比喻,人世的微缩,就像长河大漠就像地久天长就像宇宙无垠就像命运无常,都是神的给定,是神为使一种美丽的精神得以展开而设置的前提。这不是规则的结果,而是对规则的呼唤,是规则由之开始的地方。在这一切给定之后,神说
◎ 说到人格的神,我总不大以为然。神自有其神格,一定要弄得人格兮兮有什么好处?神之在,源于人的不足和迷惑,是人之残缺的完美比照。一定要为神在描画一个人形证明,常常倒阻碍着对神的认信。神的模样,莫如是虚。虚者,非空非无,乃有乃大,大到无可超乎其外。其实,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运的肇因,一切生与死的劫难,一切旷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证明。比如,神于西奈山上以光为显现,指引了摩西。我想,神就是这样的光吧,是人之心灵的指引,警醒、监督和鼓励。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统一。
◎ 为贫困者捐资,无疑是爱愿的一种实践,但这就能平定前述那严峻的一问吗?先看看捐资之后怎样了吧。捐资之后,捐资者与受捐者就一样富有了吗?大半不会。大半还会是捐资者比受捐者富有,还会是贫与富并存,贫富之间的差距也不见得就能缩小,因而前述局面并无改观爱愿依然要面对那严峻的一问,而且依然是不容含糊。除非你捐到一贫如洗。可这样的人有吗?
且慢,这样的人历史中确凿是有几个的!有几位伟人,有几位圣贤,料必也会有几位不为人知的隐者。不过这又怎样呢?事实上他们也只能作为爱愿的引导和爱者的崇尚,不大可能推广。
崇尚而不可能推广,这就怪了,这里头有事儿,当然不是咬牙跺脚写血书的事儿。
◎ 人没有死的权利第二,此言也可作如下想生的权利既为天赋,人便无权取消它;死既为天命之必然,故只可顺其自然。话说到这儿,真像是有些道理了。
但是未必。且不论生死之界定尚属悬案,只说真这样顺其自然,医学又是干什么用的?医学,不是在抗拒死亡吗?倘若顺其自然,那么不仅医学,一切学,一切人的作为就都要取消。那样的话可真是顺其自然了人将跑成一群漫山遍野地觅食、交配、繁衍,然后听天由命的物类了。理想也无,爱愿也无,前途嘛,不过是地平线以内四季的安排。有人说了这样不好吗?可更多的人说这样不好!说好的人就这样去好吧。说不好的人就有麻烦为什么不好?以及,怎样才好?
◎ 你或许要这样反驳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那个我早已经不是(比如说)史铁生了呀!这下我懂了,你是说这已经不是取名为史铁生的那一具肉身了,这已经不是被命名为史铁生的那一套生理机能了。
但是,首先,史铁生主要是因其肉身而成为史铁生的吗?其次,史铁生一直都是同一具肉身吗?比如说,三十年前的史铁生,其肉身的哪一个细胞至今还在?事实上,那肉身新陈代谢早不知更换了多少回!三十年前的史铁生其实无需那么久早已面目全非,背驼了,发脱了,腿残了,两个肾又都相继失灵你很可能见了他也认不出他了。总之,仅就肉身而论,这个史铁生早就不是那个史铁生了,你再说那已经不是我了还有什么意思?
◎ 我不能说,不单因为惧怕权势,还因为惧怕舆论,惧怕习俗,惧怕知识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着交流与沟通,眺望着新路,却有习俗大惊失色地叫黄色!却有舆论声色俱厉地喊叛徒!却有霸道轻蔑地说你看了几本书,也来发言?于是黑夜为强大的白昼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独。
入夜之时,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听吧,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你一样的挣扎还在黑夜中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也许你还能听见诗人西川的话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你不必非得看过多少本书,但你要看重这沉默,这黑夜,它教会你思想而不单是看书。你可以多看些书,但世上的书从未被哪一个人看完过,而看过很多书却没有思想能力的人却也不少。
◎ 不过自卑,也许开始得还要早些。开始于你第一次走出家门的时候。开始于你第一次步人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别人的时候。
开始于你离开母亲的偏袒和保护,独自面对他者的时候。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的意识醒来了,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庞杂,自己仿佛囚徒。
开始于这样的时候在这纷纭的人间,自己简直无足轻重,而这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不可逃脱,不能轻弃。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想走出这小小躯体的囚禁,走向别人,盼望着生命在那儿得到回应,心魂从那儿连接进无比巨大的存在,无限的时间因而不再是无限的冷漠但是,别人也有这样的愿望吗?在墙壁的那边,在表情后面,在语言深处,别人,到底都是什么?对此你毫无把握。
但囚徒们并不见得都想越狱出监,囚徒中也会有告密者,轻蔑,猜疑和误解加固着牢笼的坚壁,你热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这心愿陷落,生命将是多么孤苦无望,多么索然无味,荒诞不经。我能记起很多次这样的经历。
从幼年一直到现在,我有过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让别人有过这类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实都可以叫作失恋,无论性别,因为在那之前的热盼正都是爱的情感等待着他人的到来,等待着另外的心魂,等待着自由的团聚。虽因年幼,这热盼曾经懵然不知何名,但当有一天,爱的消息传来,我立刻认出那就是它,毫无疑问一直都是它。
◎ 当然,这大男孩会逐日成熟,就像人出了伊甸园会越走越远。未来,他也许仍会记得灵魂所期待的全面解救,性从而成为爱的仆从,部分将永久地仰望整体。但也许他就会忘记整体,沉湎于部分所摆布的快乐之中;就像那个成熟的女人,以为性即可解救被逐出了伊甸园的人。未来什么都是可能的。
但现在,对于这个大男孩,灵魂的吁求正全面扑来,使他绝难满足于部分的快乐。所幸者,在影片的末尾,那成熟的女人似也从这男孩的迷茫与挣扎中受了震动,仿佛重新听见了什么。
◎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
这游历当然是有风险,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吗?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便夸耀。不过,但凡游历总有酬报,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险阻锤炼意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
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 幸而情愿这样潦倒而生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更多的时候,是听得见神的要求的。爱愿,不能是等待神迹的宠溺,要紧的一条是对神命的爱戴,以人的尊严,以人的勤劳和勇气,以其向善向美的追求,供奉神约,沐浴神恩。
从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说是这世界上的某地,其监狱有如宾馆,狱中的食物稍不新鲜囚犯们也要抗议,文章作者(以及我这读者)于是不解那么惩罚何以体现?我们被告知此地的人都是看重自由的,剥夺自由已是最严厉的惩罚。
又被告知不可虐待囚徒,否则会使他们仇视社会。这事令我感动良久。这样的事出于何国何地无需计较,它必是出于严明的法律,而那法律之上,必是神命的照耀。唯对热爱自由,看重尊严的人,惩罚才能有效,就像唯心存爱愿者才可能真有忏悔。
否则,或者惩罚无效,或者就复制着仇恨。没有规矩何出方圆?没有神领又何出规矩呢?爱愿必博大而威赫地居于规则之上。
◎ 因此,我虽不是同性恋者,却能够理解同性恋。爱恋,既是借助肉身而冲破肉身,性别就不是绝对的前提,既是心魂与心魂的相遇,则要紧的是他者。他者即异在。异性只是异在之一种,而且是比较习常的一种,比较地拘于肉身的一种,而灵魂的异在却要辽阔得多,比如异思和异趣,尤其是被传统或习常所歧视,所压迫着的异端,更是呼唤着爱去照耀和开垦的处女地。在我想,一切爱恋与爱愿,都是因异而生的。异是隔离,爱便是要冲破这隔离;异又是禁地,是诱惑,爱于是有着激情;异还可能是弃地,是险境,爱所以温柔并勇猛(我琢磨,性腺的分泌未必是爱的动因,没准儿倒是爱的一项后果或辅助)。这隔离与诱惑若不单单由于性之异,凭什么爱恋只能在异性之间?超越了性之异的爱恋,超越了肉身而在更为辽阔的异域团聚的心魂,为什么不同样是美丽而高贵的呢?
◎ 但什么是灵魂呢?精神不同于肉身,这话就算你说对了,但灵魂不同于精神,你倒是解释解释这为什么不是胡说?
因为,还有一句话也值得琢磨我要使我的灵魂更加清洁。这话说得通吧?那么,这一回又是谁使谁呢?麻烦了,真是麻烦了。
不过,细想,这类矛盾推演到最后,必是无限与有限的对立,必是绝对与相对的差距,因而那必是无限之在(比如整个宇宙的奥秘)试图对有限之在(比如个人处境)施加影响,必是绝对价值(比如人类前途)试图对相对价值(比如个人利益)施以匡正。这样看,前面的我必是联通着绝对价值,以及无限之在。但那是什么?
那无限与绝对,其名何谓?随便你怎么叫他吧,叫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作神。他以其无限,而真。他以其绝对的善与美,而在。他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这个神字。
这样的神,或这样来理解神性,有一个好处,即截断了任何凡人企图冒充神的可能。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与祈祷。这样,哪一个凡人还能说自己就是神呢?
◎ 如果那一次触动中其实有着懵懂的性因素,可同样的触动也曾来自一个男孩儿,他住在一座不同寻常的房子里,我在《务虚笔记》中写过那座房子。在《务虚笔记》中我借助对一个女孩儿的眺望,写过,我怎样走进了那座漂亮的房子,看见了里面的生活。那是一座在我当时看去不可思议的房子,和一种我想象不到的生活,在《务虚笔记》中我写到了我当时的感受。在走不尽的灰暗小街的缠缠绕绕之中,在寂寞的冬天的早晨,朦胧的阳光之下,那座房子明朗,清洁、幽静,仿佛置身世外。
那里面的布设和主人们的举止,都高雅得让我惊诧,让我羡慕,让一个欲念初萌的孩子从头到脚弥漫开沉沉的自卑。我很快就感觉到了一种冷淡,和冷淡的威胁。不错,是自卑,我永远都看见那一刻,那一刻永不磨灭。那儿的人是否傲慢地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与生俱来,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胁其实是由自卑构筑,即使那儿的人没有任何傲慢的表示我也早就想逃跑了。《务虚笔记》中写的是我想回家。我跑出了那座美丽的房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家那一向等待着我的温暖之中,忽然掺进了一缕黯然。家,由于另一种生活的衬照,由于冷淡的威胁,竟也变得孤独堪怜。在《务虚笔记》中,我借助于画家Z的形象去看过我自己那时的心情四十三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愤的积累。
我想,画家Z曾经得到的是后一种。我呢?我之所以能够想象他,想象他就是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进了怨愤,料必因为Z是我的一部分,至少曾经是这样。要征服那冷淡,要以某种姿态抵挡乃至压倒那冷淡的威胁,自卑于是积累起怨愤,怨愤再加倍地繁衍自卑这就是画家。
相反,若是梦想着世间不再有那样的冷淡,梦想着,被那冷淡雕铸的怨愤终于消散,所有失望过和傲慢过的心灵都能够相互贴近,那就是爱的期盼。甚至纯真的心从不多看那冷淡一眼,唯热盼着与另外的心灵沟通,不屈不挠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寻找,那就是爱的路程。在《务虚笔记》中,我借助诗人L,女教师。和F医生的身影,走进这样的梦想,借助于对他们的理解看见了我的另一种心情。
这两种心情似乎都是与生俱来,盘根错节同时都在我心里,此起彼伏,铺设成我的心路。别人也都是这样吗?我只知道,兼具这两种心情的我才是真实的我。我站在Z的脚印上,翘望L,。和F的方向。我体会着Z的自卑,而神往于L、。和F痴心不改的步伐。而且,越是Z的消息沉重,越是L、。和F的消息明媚动人。我知道了,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 不必统一的真实,不如叫作真诚。文学,可以是从无中的创造,就是说它可以虚拟,可以幻想,可以荒诞不经,无中生有,只要能表达你的情思与心愿,其实怎么都行,唯真诚就好。真诚,不像真实那样要求公认,因此它可以保障自由,彻底把霸权关在了门外。
不过,当然,在真诚的标牌下完全有可能瞎说,胡闹,毫无意义地扯淡他自称是真诚,你有什么话讲?可是,你以为真实的旗帜下就没人扯淡吗?总是有扯淡的,但真诚下的扯淡比真实下的扯淡整整多出了一个自由,这可是多么值得!
说到底,文学(和艺术)是一种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倘不是没有自我约束的自由,那就叫作真诚,或者是谦恭吧。
四十七不过,我对文学二字宁可敬而远之。一是我确实没什么学问,却又似乎跟文学沾了一点儿关系。二是,我总感到,在各种学(包括文学)之外,仍有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那儿,与我更加亲近,更加难离难弃,更加缠缠绕绕地不能剥离,更是人应该重视却往往忽视了的地方。我愿意把我与那儿的关系叫作写作。
到了那儿就像到了故土,倍觉亲切。到了那儿就像到了异地,倍觉惊奇。到了那儿就像脱离了这个残损而又坚固的躯壳,轻松自由。到了那儿就像漫游于死中,回身看时,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爱愿何以越来越稀疏,越狭隘,最后竟弄到荒唐滑稽的地步。比如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公交车上上来一位老人,是否给他让座也要先问问他是贫农还是地主,是工人还是工贼。
◎ 哥们儿你到底是谁呀?这有点儿我思故我在的意思。
◎ 人热爱自然,但料必没人会说人等同于自然。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是从自然中升华出来的异质,是异于自然的情感,异于物质的精神,异于其他物种的魂游梦寻,是上帝之另一种美丽的创造。上帝是要乘物以游心吧?
他在创造了天地万物之后又做了一点手脚(比如抽取了亚当的一条肋骨,比如给了女娲一团泥巴),为的是看看那冷漠的天地间能否开放出一种热情,看看那热情能否张扬得精彩纷呈,再看看那精彩纷呈能否终于皈依他的爱愿。
人热爱自然正如人珍重自己的身体,人不能等同于自然正如人要记住上帝的期待,否则自然无思无欲无梦无语,有了大熊猫等等也就是够,人来干吗?
依我浅见绝非谦虚,我甚至有点儿不敢说但还是说吧中国文化的兴趣,更多地是对自然之妙构的思问,比如人体是如何包含了天地之全息,比如生死是如何地像四季一样轮回,比如对天地厚德,人性本善的强调。
这类思问玄妙高深精彩绝伦,竞令几千年后的现代物理学大为赞叹!所以中国人特别地喜欢顺其自然,淡泊无为,视自然为心性的依归。但那异于自然的情感呢,就比较地抑制;异于自然的精神呢,就比较地枯疏。所以中国人的养身之道特别发达,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就不大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