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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语录
『哲学家与钱财』
苏格拉底说:一无所需最像神。第欧根尼说:一无所需是神的特权,所需甚少是类神之人的特权。这可以说是哲学家的共同信念。多数哲学家安贫乐道,不追求也不积聚钱财。有一些哲学家出身富贵,为了精神的自由而主动放弃财产,比如古代的阿那克萨戈拉和现代的维特根斯坦。
哲学家之所以对钱财所需甚少,是因为他们认为,钱财所能带来的快乐是十分有限的。如同伊壁鸠鲁所说:更多的钱财不会使快乐超过有限的钱财已经达到的水平。他们之所以有此认识,又是因为他们品尝过了另一种快乐,心中有了一个比较。正是与精神的快乐相比较,物质所能带来的快乐显出了它的有限,而惟有精神的快乐才可能是无限的。因此,智者的共同特点是:一方面,因为看清了物质的快乐的有限,最少的物质就能使他们满足;另。一方面,因为渴望无限的精神的快乐,再多的物质也不能使他们满足。
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是另一种情况,身为宫廷重臣,他不但不拒绝,而且享尽荣华富贵。不过,在享受的同时,他内心十分清醒,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我把命运女神赐予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我同它们保持很宽的距离,使她可以随时把它们取走,而不必从我身上强行剥走。他说到做到,后来官场失意,权财尽失,乃至性命不保,始终泰然自若。
『财富观的进步』
财富是我们时代最响亮的一个词,上至政治领袖,下至平民百姓,包括知识分子,都在理直气壮地说这个词了。过去不是这样,传统的宗教,哲学和道德都是谴责财富的,一般俗人即使喜欢财富,也羞于声张。公开讴歌财富,是资本主义造就的新观念。
不过,我们应当仔细分辨,这一新的财富观究竟新在哪里。按照韦伯的解释,资本主义精神的特点就在于,一方面把获取财富作为人生的重要成就予以鼓励,另一方面又要求节制物质享受的欲望。这里的关键是把财富的获取和使用加以分离了,获取不再是为了自己使用,在获取时要敬业,在使用时则要节制。很显然,新就新在肯定了财富的获取,只要手段正当,发财是光荣的。在财富的使用上,则继承了历史上宗教,哲学、道德崇尚节俭的传统,不管多么富裕,奢侈和挥霍仍是可耻的。
那么,怎样使用财富才是光荣的呢?既然不应该用于自己(包括子孙)消费,当然就只能是回报社会了,民间公益事业因之而发达。事实上,在西方尤其美国的富豪中,前半生聚财,后半生散财已成惯例。在获取财富时,一个个都是精明的资本家,在使用财富时,一个个仿佛又都成了宗教家、哲学家和道德家。当老卡耐基说出拥巨资而死者以耻辱终这句箴言时,你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有一种哲人风范。
就中国目前的情况而言,发展民间公益事业的条件也许还不很成熟。但是,有一个问题是成功的企业家所共同面临的:钱多了以后怎么办?是仍以赚钱乃至奢侈的生活为惟一目标,还是使企业的长远目标,管理方式、投资方向等更多地体现崇高的精神追求和社会使命感?由此最能见出一个企业家素质的优劣。咖果说能否赚钱主要靠头脑的聪明,那么,如何花钱主要靠灵魂的高贵。
也许企业家没有不爱钱的,但是,一个好的企业家肯定还有远胜于钱的所爱,那就是有意义的人生和有理想的事业。
『最高的物质幸福』
和平是人类社会最高的物质幸福,就像健康是个人最高的物质幸福一样。在这个崇尚金钱和财富的时代,我要一再向人们推荐托尔斯泰的这句至理名言。
托尔斯泰在这里仅限于谈物质幸福。健康与和平都具有物质性,前者是个人机体的状态,后者是人类社会机体的状态。看来他并不否认金钱和财富是物质幸福,但否认它们是最高的物质幸福。其实道理很简单。在一个时刻遭受战争和恐怖主义的威胁的世界上,经济再发达又有什么用?如果一个人的生命机能被彻底毁坏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然而,许多人偏偏忘记了如此简单的道理,不但把金钱和财富看做最高的物质幸福,甚至看做惟一的幸福,不顾一切地追求。
结果,毁掉的是个人和人类一切幸福的基础健康与和平。
套用托尔斯泰的话,我想说:我在物质上的最高奢望就是,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上,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过一种小康的日子。在我看来,如果天下绝大多数人都能过上这种日子,那就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了。
『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每个人在世上都只有活一次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他重新活一次。如果这惟一的一次人生虚度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安慰他。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对自己的人生怎么能不产生强烈的责任心呢?在某种意义上,人世间各种其他的责任都是可以分担或转让的,惟有对自己的人生的责任,每个人都只能完全由自己来承担,一丝一毫依靠不了别人。
一个不知对自己的人生负有什么责任的人,他甚至无法弄清他在世界上的责任是什么。许多人对责任的关系是完全被动的,他们之所以把一些做法视为自己的责任,不是出于自觉的选择,而是由于习惯,时尚、舆论等原因。譬如说,有的人把偶然却又长期从事的某一职业当做了自己的责任,从不尝试去拥有真正适合自己本性的事业。有的人看见别人发财和挥霍,便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拼命挣钱花钱。有的人十分看重别人尤其上司对自己的评价,谨小慎微地为这种评价而活着。由于他们不曾认真地想过自己的人生使命究竟是什么,在责任问题上也就必然是盲目的了。
『最根本的责任心』
我把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视为最根本的责任心,理由就在于,它是其余一切责任心的根源。一个人惟有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建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生活信念,他才可能由之出发,自觉地选择和承担起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正如歌德所说:责任就是对自己要求去做的事情有一种爱。因为这种爱,所以尽责本身就成了生命意义的一种实现,就能从中获得心灵的满足。相反,我不能想像,一个不爱人生的人怎么会爱他人和爱事业,一个在人生中随波逐流的人怎么会坚定地负起生活中的责任。实际情况往往是,这样的人把尽责不是看做从外面加给他的负担而勉强承受,便是看做纯粹的付出而索求回报。
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那么,在包括婚姻和家庭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上,他对自己的行为都会有一种负责的态度。如果一个社会是由这样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成员组成的,这个社会就必定是高质量的有效率的社会。
『拥有自我』
哲学家们常常教导我们,要认识你自己,成为你自己。的确,人活在世上,应该活出自己的本色。然而,自我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哲学家们自己尚且争论不清。
一个人怎样才算拥有自我呢?我认为有两个可靠的标志。
一是看他有没有自己的真兴趣,亦即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他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并感到内在的愉快和充实。如果有,便表明他正在实现自我,这个自我是指他的个性,每个人独特的生命价值。
二是看他有没有自己的真信念,亦即自己处世做人的原则,那是他的精神上的坐标轴,使他在俗世中不随波逐流。如果有,便表明他拥有自我,这个自我是指他的灵魂,一个坚定的精神核心。
这两种意义上的自我都不是每个人一出生就拥有的,而是在人生过程中不断选择和创造的结果。正因为此,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成为怎样的人负责。
『解读性格就是命运』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
这句话包含两层意思:一,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性格是与生俱来、伴随终身的,永远不可摆脱,如同不可摆脱命运一样;二、性格决定了一个人在此生此世的命运。
那么,能否由此得出结论,说一个人命运的好坏是由天赋性格的好坏决定的呢?我认为不能,因为天性无所谓好坏,因此由之决定的命运也无所谓好坏。明确了这一点,可知赫拉克利特的名言的真正含义是:一个人应该认清自己的天性,过最适合于他的天性的生活,而对他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一个灵魂在天外游荡,有一天通过某一对男女的交合而投进一个凡胎。他从懵懂无知开始,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但是,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加,那天赋的性质渐渐显露,使他不自觉地对生活有一种基本的态度。在一定意义上,认识你自己就是要认识附着在凡胎上的这个灵魂,一旦认识了,过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释,未来的一切都有了方向。
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也常被翻译成: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守护神。的确,一个人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天性,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他也就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了,如同有神守护一样,不会在喧闹的人世间迷失方向。
『成为自己的朋友』
有人问古希腊哲学家芝诺:谁是你的朋友?他回答:另一个自我。
人生在世,不能没有朋友。在所有朋友中,不能缺了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自己。缺了这个朋友,一个人即使朋友遍天下,也只是表面的热闹而已,实际上他是很空虚的。
一个人是否是自己的朋友,有一个可靠的测试标准,就是看他能否独处,独处是否感到充实。如果他害怕独处,一心逃避自己,他当然不是自己的朋友。
能否和自己做朋友,关键在于有没有芝诺所说的另一个自我。它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的更高的自我,这个自我以理性的态度关爱着那个在世上奋斗的自我。理性的关爱,这正是友谊的特征。
有的人不爱自己,一味自怨,仿佛自己的仇人。有的人爱自己而没有理性,一味自恋,俨然自己的情人。在这两种场合,更高的自我都是缺席的。
成为自己的朋友,这是人生很高的成就。塞涅卡说,这样的人一定是全人类的朋友。蒙田说,这比攻城治国更了不起。我只想补充一句:如此伟大的成就却是每一个无缘攻城治国的普通人都有希望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