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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笔精彩句子摘抄_经典句子
◎ 曾让科学大伤脑筋的问题之一是宇宙何以能够满足如此苛刻的条件阳光,土壤、水、大气层,以及各种元素恰到好处的比例,以及地球与其他星球妙不可言的距离使生命孕育,使人类诞生?
若一味地把人和宇宙分而观之,人是人,宇宙是宇宙,这脑筋就怕要永远伤下去。天人合一,科学也渐渐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这样,问题似乎并不难解任何部分之于整体,或整体之于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譬如一只花瓶,不小心摔下几块碎片,碎片的边缘尽管参差诡异,拿来补在花瓶上也肯定严丝合缝。而要想复制同样的碎片或同样的缺口,比登天还难。
◎ 文如其人,这话并不绝对可信。文,有时候是表达,是敞开,有时候是掩盖,是躲避,感人泪下的言辞后面未必没有隐藏。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常在渴望表达的时候却做了很多隐藏,而且心里明白,隐藏的或许比表达的还重要。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白却还要隐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却还要躲避?
不久前读到陈家琪的一篇文章,使我茅塞顿开。他说是人与做人在我们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问题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要讨论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么样的人。
又说做人属于先辈或社会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学做人,先辈和社会也会通过教你说话,识字,通过转换知识,通过一种文明化的进程,引导或强迫你去做人。要你如何做人或标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学,其社会势力强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得去筹谋一种轻盈并且安全的心情;而另一种文学,恰是要追踪那躲避的,揭开那隐藏的,于是乎走进了复杂。
◎ 爱这个字,颇多歧义。母爱,父爱等等,说的多半是爱护。
爱牙日也是说爱护。爱长辈,说的是尊敬,或者还有一点威吓之下的屈从。爱百姓,还是爱护,这算好的,不好时里面的意思就多了。爱哭,爱睡,爱流鼻涕,是说容易,控制不住。爱玩,爱笑,爱桑拿,爱汽车,说的是喜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想的意思,随便你。你爱死不死,也是说请便,不过已经是恨了。
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我爱你,可能是表达着一次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头禅,还可能是各有所图的一回交易。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快乐的事谁不喜欢?没有理由谴责喜欢,但喜欢与爱的情感不同。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
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
◎ 古园寂静,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着你,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与漫长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断处你的犹豫和彷徨,以及现实的绝境给你的启示,以及梦想的不灭为你开启的无限可能性。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自由,这样的舞蹈你能说它像什么吗?它什么也不像,前面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像的东西,因而你只有问自己,乃至问天问地这,好不好?
国画,越看越有些腻了。山水树木花鸟鱼虫,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鉴赏家常也是这样告诉你此乃袭承哪位大师,哪一门派。西画中这类情况也有。书法中这样的事尤其多,寿字、福字、龙虎二字,写来写去再也弄不出什么新意却还是写来写去,让人看了憋闷,觉得书者与观者的心情都被囚禁。
艺术,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写实,也非照相。便是摄影,也并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艺术,都是要开放遐想与神游,且不宜搭乘已有的专线。
曾经我不大会看画,众人都说好,便追去看。贴近了看,退远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说你干吗来,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么,看出像来暗自快慰,看着不像便怀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后来,有一次,忽然之间我被震动了并非因为那画面所显明的意义,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构想所流露的不甘就范的心情。一俟有了这样的感受,那画面便活跃起来,扩展开去,使你不由得惊叹原来还有这样的可能!于是你不单看见了一幅画,还看见了画者飞扬的激情,看见了一条渴望着创造的心迹,观者的心情也便跟随着不再拘泥一处,顿觉僵死的实际中处处都蕴藏着希望。
◎ 世界是一个整体,人是它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其整体意图?这大约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应的原因。这也就是人类以及个人永远的困境。每个角色都是戏剧的一部分,单提出一个来宠爱,就怕整出戏剧都不好看。
上帝能否插手人间?一种意见说能,整个世界都是他创造的呀。另一种意见说不能,他并没有体察人间的疾苦而把世界重新裁剪得更好。从后一种理由看,他确实是不能。但是,从他坚持整体意图的不可改变这一点想,他岂不又是能吗?对于向他讨要好运的人来说,他未必能。但是,就约伯的醒悟而言,他岂不又是能吗?
◎ 如果不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都有着对意义的描画与忧虑,那就是说,意义并非与生俱来。意义不是先天的赋予,而显然是后天的建立。也就是说,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们使它有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
建立意义,或对意义的怀疑,乃一事之两面,但不管哪面,都是人所独具。动物或昆虫是不屑这类问题的,凡无此问题的种类方可放心大胆地宣布生命的无意义。不过它们一旦这样宣布,事情就又有些麻烦,它们很可能就此成精成怪,也要陷入意义的纠缠了。你看传说中的精怪,哪一位不是学着人的模样在为生命寻找意义?比如白娘子的千年等一回,比如猪八戒的梦断高老庄。
◎ 再有,以福乐为许诺你只要如何如何,便可抵达俗人不可抵达的极乐之地这在逻辑上太近拉拢。以拉拢来推销信仰,这信仰非但靠不住,且很容易变成推销者的福利与权柄。
比如潇洒的人,他只要说一句小乐足矣,不必天堂,便可弃此信仰于一旁,放心大胆去数钞票了。是嘛,天堂唯乐,贪官也乐,天堂尚远,钞票却近,况乎见乐取小,岂不倒有风度?
我是说,以福乐相许,信仰难免混于俗行。
再看所谓的虔诚者。福乐许诺之下的虔诚者,你说他的终极期待能是什么?于是就难辨哪一笔捐资是出于爱心,哪一笔献款其实是广告,是盯着其后更大的经济收益。你说这是不义,但圣者可以隔世投资以求来生福乐,我辈不才,为什么就不能投一个现世之资,求福乐于眼下?商品社会,如是种种就算无可厚非,但不知不觉信仰已纳入商业轨道,这才是问题。逻辑太重要,方法太重要,倘信仰不能给出一个非同凡响的标度,神就要在俗流中做成权贵或F贾了。
再说最后的麻烦。天堂若非一个信仰的过程,而被确认为一处福乐的终点,人们就会各显神通,多多开辟通往天堂的专线。
善行是极乐世界的门票,好,施财也算善行,烧香也算,说媒也算,杀恶人(我说他恶)也算,强迫他人行善(我说是善)也算什么?
我说了不算?那么请问谁说了算?要是谁说了都不算,这信仰岂不作废?所以终于得有人说了算替天行道。于是,造人为神的事就有了,其恶果不言自明。关键是,这样的事必然要出现,因为许诺福乐原非神之所为,乃人之所愿,是人之贪婪酿造的幻景,人不出面谁出面?
◎ 不过,倘奇诡,新异肯定就好,艺术又怕混淆于胡来。贬斥了半天像,回头一想,什么都不像行吗?换个角度说,你根据什么说A是艺术,B是创作,而C是胡来?所谓似与不似之间,这之间若仅是画面上分寸的推敲,结果可能还是成规,或者又是胡来。这之间,必是由于心神的突围,才可望走到艺术的位置;可以离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脱离实际沉于梦幻,却不可无所寻觅而单凭着手的自由。这就像爱与性的关系爱中之性,多么奇诡也是诉说,而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样儿也还是排泄。
什么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该像什么呢?像你的犹豫,像你的绝望,像你的不甘就范的心魂。但心魂的辽阔岂一个像字可以捕捉?所以还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无可像处的寻觅。
◎ 写过剧本的人知道,要让一出戏剧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间的冲突。矛盾和冲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异,乃至天壤之异。上帝深谙此理,所以人间戏剧精彩纷呈。
写剧本的时候明白,之后常常糊涂,常会说:
我怎么这么倒霉!其实谁也有我怎么这么走运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么这么和我怎么那么,我就是我了吗?我就是我。我是一种限制。比如我现在要去法国看世界杯,一般来说是坐飞机去,但那架飞机上天之后要是忽然不听话,发动机或起落架谋反,我也没办法再跳上另一架飞机了,一切只好看命运的安排,看那一幕戏剧中有没有飞机坠毁的情节,有的话,多么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别人去看。
◎ 我常想,一个好演员,他她到底是谁?如果他她用一年创造了一个不朽的形象,你说,在这一年里他她是谁?如果他她用一生创造了若干个独特的心魂,他她这一生又是谁呢?我问过王志文,他说他在演戏时并不去想给予观众什么,只是进入,我就是他,就是那个剧中人。这剧中人虽难免还是表演者的形象,但这似曾相识的形象中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流了。
所以我又想,一个好演员,必是因其无比丰富的心魂被困于此一肉身,被困于此一境遇,被困于一个时代所有的束缚,所以他她有着要走出这种种实际的强烈欲望,要在那千变万化的角色与境遇中,实现其心魂的自由。
艺术家都难免是这样,乘物以游心,所要借助和所要克服的,都是那一副不得不有的皮囊。以美貌和机智取胜的,都还是皮囊的奴隶。最要受那皮囊奴役的,莫过于皇上;皇上一旦让群臣认不出,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梵高是向日葵,贝多芬是命运,尼采是如是说,而君王是地下宫殿和金缕玉衣。
◎ 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语虽是人言,却既暗示了人不能篡改的天赋事实,又暗示了人要超越其自然本性的方向。己所不欲,意味着人之有欲,且欲之无限这是天赋事实。人欲无限,则可能损及别人(他者),而为别人(他者)所不欲这也是天赋事实。人在人群,每个人就都是自己也都是他人,人类是万灵万物之网的一脉,个人又是人类整体之一局部这是人之独闻的天启,人于是恍然而悟原来如此,唯整体的音乐可使单独的音符连接出意义,唯宏博的爱愿是人性升华的路径。所以爱愿不是人的自然本性,而是人超越大熊猫等等而独具的智慧,是见自然绝地而有的精神追寻,是闻神命而有的觉醒。
◎ 既不能平均到全面富裕,便只好把些不听话的削头去足都码码齐,即便是码成一致的贫穷也在所不惜。不听话的真正的麻烦在这儿!平均必然要以强制为倚靠,强制会导致什么,历史已屡有证明。三十年前我在农村插队,村中就有几个脑筋跑得快的,只因想单干,就被推到台上去批斗。另几个不听话的,只为把自冢的细粮卖了,换成更经吃的玉米和高梁,便被一绳捆去,以投机倒把罪坐了班房。
◎ 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
有时候我设想我的墓志铭,并不是说我多么喜欢那路东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话最好要什么?要的话,最好由我自己来选择。我看好《再别康桥》中的一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来,那真是最好的对生死的态度,最恰当不过,用作墓志铭再好也没有。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扫尽尘嚣。
但既然这样,又何必弄一块石头来做证?还是什么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挽联,以及各种方式的追悼,什么都不要才好,让寂静,甚至让遗忘,去读那诗句。我希望机长走到我面前时,我能镇静地把这样的遗言交给他。但也可能并不如愿,也可能筛糠。就算筛糠吧,讲好的遗言也不要再变。
◎ 坏梦实行固然可怕,强制推行好梦,也可怕。诗人顾城的悲剧即属后一种。我不认识顾城,只读过他的诗,后来又知道了他在一个小岛上的故事。无论是他的诗,还是他在那小岛上的生活,都蕴藏着美好的梦想。他同时爱着两个女人,他希望两个女人互相也爱,他希望他们三个互相都爱。这有什么不好吗?至少这是一个美丽的梦想。这不可能吗?可不可能是另外的问题,好梦无不期望着实现。我记得他在书中写过,他看着两个女人在阳光下并肩而行,和平如同姐妹,心中顿生无比的感动。这感动绝无虚伪。在这个越来越以经济指标为衡量标准的社会,在这个心魂越来越要相互躲藏的人间,诗人选中那个小岛做其圆梦之地,养鸡为生,过最简朴的生活,唯热烈地供奉他们的爱情,唯热切盼望那超俗的爱情能够长大。这样的梦想不美吗?倘其能够实现,怎么不好?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好梦并不统一,并不由一人制订,若把他人独具的心流强行编入自己的梦想,一切好梦就都要结束。
看顾城的书时,我心里一直盼望着他的梦想能够实现。但这之前我已经知道了那结尾是一次屠杀,因此我每看到一处美丽的地方,都暗暗希望就此打住,停下来,就停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能就停在这儿呢?于是我终于看见,那美丽的梦想后面,还有一颗帝王的心强制推行,比梦想本身更具诱惑。
◎ 唯一的问题是向着哪一位神,祈祷?
说瞎话的一位当然不用再理他。
爱好偶然性的一位,有时候倒真是要请他出面保佑。事实上,任何无神论者也都免不了暗地里求他多多关照。但是,既然他喜欢的是偶然性而并不固定是谁,你最好就放明白些,不能一味地指靠他。
第三位才是可以信赖的。他把行与路做同一种解释,就是他保证了与你同在。路的没有尽头,便是他遥遥地总在前面,保佑着希望永不枯竭。他所以不能亲临俗世,在于他要在神界恪尽职守,以展开无限时空与无限的可能,在于他要把完美解释得不落俗套,无与伦比,不至于还俗成某位强人的名号。他总不能为解救某处具体的疾苦,而置那永恒的距离失去看管。所以,北京人王启明执意去纽约寻找天堂,真是难为他了。
◎ 我是个愚顽的人,学与思都只由于心中的迷惑,并不很明晰学理,教义和教规。人生最根本的两种面对,无非生与死。对于生,我从基督精神中受益;对于死,我也相信佛说。通常所谓的死,不过是指某一生理现象的中断,但其实,宇宙间无限的消息并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所以,死,必牵系着对整个宇宙之奥秘的思悟。对此,佛说常让我惊佩。顿悟是智者的专利,愚顽如我者只好倚重一个渐字。
任何宗教或信仰,我看都该分清其源和流。一则,千百年中,源和流可能已有大异。二则,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传之,即靠流传而存在。三则,唯在流中可以思源,可以有对神性的不断的思悟,而这样的思悟才是信仰之路。我是说,要看重流。
流,既可流离神性,也可历经数代人的思悟而更其昭然,更其丰沛浩荡。
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只要你这样问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这疑问已经是对意义的寻找,而寻找的结果无外乎有和没有;要是没有,你当然就该知道没有的是什么。换言之,你若不知道没有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没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诸多确有的事物,为什么不是?此既不是,什么才是?这什么,便是对意义的猜想,或描画,而这猜想或描画正是意义的诞生。
存在,并不单指有形之物,无形的思绪也是,甚至更是。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发现而沉寂千古,无形的思绪比如对意义的描画却一向喧嚣,确凿,与你同在。当然,生命中也可以没有这样的思绪和喧嚣,永远都没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吗?那就比如昆虫。昆虫也未必没有吗?但这已经是另外的问题了。
◎ 我一直相信,人需要写作与人需要爱情是一回事。
人以一个孤独的音符处于一部浩瀚的音乐中,难免恐惧。这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与别人相关,却不知道别人对这复杂的相关取何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期待着别人,却没有把握别人是否对他也有着同样的期待;总之,他既听见了那音乐的呼唤,又看见了社会美德的阴沉脸色。
这恐惧迫使他先把自己藏起来,藏到甚至连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其实这不可能,他既藏了就必然知道藏了什么和藏在了哪儿,只是佯装不知。
这,其实不过是一种防御。他藏好了,看看没什么危险了,再去偷看别人。看别人的什么呢?看别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藏了和藏了什么。其实,他是要通过偷看别人来偷看自己,通过看见别人之藏而承认自己之藏,通过揭开别人的藏而一步步解救着自己的藏这从恋人们由相互试探到相互敞开的过程,可得证明。是呀,人,都在一个孤独的位置上期待着别人,都在以一个孤独的音符而追随那浩瀚的音乐,以期生命不再孤独,不再恐惧,由爱的途径重归灵魂的伊甸园。
◎ 让人担心的是A和B从剧场回家之后的遭遇,即A之妻和B之夫会怎么想?
从一些这样的妻子和丈夫并未因此而告到法院去,也未跟A或B闹翻天的事实来看,他们的爱不单由于肉身,更由于灵魂。
醋罐子所以不曾打破,绝不是因为什么肚量,而是因为对艺术的理解,既然艺术是灵魂要突破肉身限定的昭示,甚至探险,那飞扬的爱愿唯使他们感动。此时,有限的肉身已非忠贞的标识,宏博的心魂才是爱的指向而他们分明是看到了,他们的爱人不光是一具会行房的肉身,而是一个多么丰盈,多么懂得爱又是多么会爱的灵魂啊。
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并不说明理想的错误,而艺术本来就是一种理想。理想化三个字作为指责,唯一的价值是提醒人们注意现实。现实怎样?现实有着一种危险
◎ 有三类神。第一类自吹自擂好说瞎话,声称万能,其实扯淡,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并不鲜见。第二类喜欢恶作剧,玩弄偶然性,让人找不着北。比如足球吧,世界杯赛,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脑和电脑,也从未算准过最后的结局。所以那玩意儿可以大卖彩票。
小小一方足球场,满打满算二十几口人,便有无限多的可能性让人料想不及,让人哭,让人笑,让翩翩绅士当众发疯,何况偌大一个人间呢。第三类神,才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完美呢,则要靠人的残缺来证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证明。在人的字典里,神与完美共用一种解释。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样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还是可望而不可即。
刘小枫先生在他的书里说过这样的意思人与上帝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这很要紧。否则,信仰之神一旦变成尘世的权杖,希望的解释权一旦落到哪位强徒手中,就怕要惹祸了。
◎ 写《务虚笔记》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笔下人物的行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经露面,某些正蛰伏于可能性中伺机而动。所以,那长篇中的人物越来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恶俱在。这不是从技巧出发。我在哪儿?一个人确切地存在于何处?除去你的所作所为,还存在于你的所思所欲之中。
于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写他人描写得(或指责他人指责得)准确所谓一针见血,人木三分,惟妙惟肖之处,你都可以沿着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类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亦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读者也一样,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干净,你以什么与之共鸣呢?可有谁一点儿都不体会丑恶所走过的路径吗?
这便是人人都需要忏悔的理由。发现他人之丑恶,等于发现了自己之丑恶的可能,因而是已经需要忏悔的时刻。这似乎有点过分,但其实又适合国情。
◎ 中国的电影和戏剧,很少这黑夜的表达,满台上都是模仿白昼,在细巧之处把玩表面之真。旧时闺秀,新潮酷哥,请安,跪拜、作揖、接吻,虽惟妙惟肖却只一副外壳。
大家看了说一声真像,于是满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与那白昼的真和像迥异。黑夜已在白昼插科打诨之际降临,此刻心里正有着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从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着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顿与迷茫正与黑夜汇合。
然而看样子他们似乎相信,这黑夜与艺术从来吃的是两碗饭,电影,戏剧和杂技唯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边嘀咕黑夜来了,白昼还会远吗?人们习惯于白昼,看不起黑夜困顿和迷茫怎么能有美呢?怎么能上得舞台和银幕呢?
每个人的心流都是独特,有几个人能为你喊一声真像?唔,艺术已经认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离开了它,唯白昼为之叫卖,喝彩。真不知是中国艺术培养了中国观众,还是中国观众造就了中国艺术。
你看那正被抢救的传统京剧,悦目悦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着听的,它要你忘忧,不要你动心,虽常是夜场但与黑夜无关,它是冬天里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昼。不是说它不该被抢救,任何历史遗迹都要保护,但那是为了什么呢?看看如今的圆明园,像倒还是有得可像比如街心花园,但荒芜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见。
◎ 无论对演员还是对观众,戏剧是什么?那激情与共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现实中不被允许的种种愿望终于有了表达并被尊重的机会。无论是恨,是爱,是针砭,赞美,是缠绵悱恻、荒诞不经,是堂吉诃德或是哈姆雷特,总之,如是种种若在现实中也有如戏剧中一样地自由表达,一样地被倾听和被尊重,戏剧则根本不会发生。演员的激情和观众的感动,都是由于不可能的一次可能,非现实的一次实现。这可能和实现虽然短暂,但它为心魂开辟的可能性却可流人长久。
不过,一旦这样的实现成为现实,它也就不再能够成为艺术。但是放心,不可能与非现实是生命永恒的背景,因此,艺术,或美的愿望,永远不会失其魅力。
◎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我宁愿是B。不要疯癫,也别跳楼,痛苦到什么程度大约由不得我,但我必须拎着我的痛苦走开。
不为别的,为的是不要让真变成假,不要逼着A和C不得不选择欺骗。痛苦不是丑陋,结束也不是,唯要挟和诅咒可以点金成石,化珍宝为垃圾,使以往的美丽毁于一旦。
是呀,这是B的责任,也是一个珍视灵魂相遇的恋者的痛苦和信念。第三者的故事,通常只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责任,免去了对他的灵魂提问。第二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柔弱很可能美于坚强,痛苦很可能美于达观。
爱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换,而是灵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个犹豫的A是美的,一个困惑的B是美的,一个隐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为这里面有灵魂在彷徨,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决断,但这彷徨却通向着爱的辽阔,是爱的折磨,也是命运在为你敲开信仰之门。而果敢与强悍的自我,多半还是被肉身圈定,为荷尔蒙所胁迫,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灵魂的尚未觉悟。
◎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会有的心情。人定胜天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
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有一部电影,《恺撒大帝》。恺撒大帝威名远扬,可谓几百年才出一个。其中一个情节:他唯一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医药,千般祈告,终归不治。恺撒,这个意志从未遭遇过抗逆的君主,涕泪横流仰面苍天,一声暴喊老天哪!把她还给我,恺撒求你了!那一声喊让人魂惊魄动。他虽然仍不忘记他是恺撒,是帝王,说话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种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严与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结果当然简单剧场灯亮,恺撒时代与电影时代相距千载,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飞烟灭。
我也曾这样祈求过神明,在地坛的老墙下,双手合十,满心敬畏(其实是满心功利)。但神明不为所动。是呀,恺撒尚且哀告无功,我是谁?古园寂静,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着你,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与漫长你只有接受这傲慢的逼迫,曾经和现在都要接受,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回答。
◎ 说真话有什么错吗?当然没有,还能是说假话不成?但说真话就够了吗?这就又得看看除了实际之真,心魂之真是否也有表达?是否也能表达?是否也提倡表达?是否这样的表达也被尊重?倘只白昼在表达,生命至少要减半。倘黑夜总就在黑夜中独行,或聋,或哑,或被斥为不打粮食,真,岂不是残疾着吗?
比如两口子,若互相只言白昼,黑夜之浪动的心流或被视为无用,或被看作邪念,千万得互相藏好,那料必是要憋出毛病的。
比如憋出猜疑和防备,猜疑和防备又难免流人白昼,实际之真也就要打折扣了。这还不要紧,只要黑夜健在,娜拉大不了是个出走。但黑夜要是一口气憋死,实际被实际所囚禁,艺术和爱情和一切就都只好由着白昼去豢养,去叫卖了。失去黑夜的白昼,失去匡正的生活,什么假不能炒成真?什么阴暗不能标榜为圣洁?
什么荒唐事不能煽得人落泪?于是,什么真也就都可能沦落到我不能说了。
◎ 我希望我并没有低估了性爱的价值,相反,我看重这一天地之昂扬美丽的造化,便有愁苦,便有忧哀,也是生命鲜活的存在。低估性爱,常是因为高估了性爱而有的后果。将性腺作为爱的支撑,或视为等值,一旦东风无力百花残或无边落术萧萧下,则难免怨屋及乌,叹人生苦短及爱也无聊。尚能饭否或尚能性否,都在其次,尚能爱否才是紧要,值得双手合十,谓日;善哉,善哉!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过性爱,原是上帝给人通向宏博之爱的一个暗示,一次启发,一种象征,就像给戏剧一台道具,给灵魂一具肉身,给爱愿一种语言是呀,这许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让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记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恋于器具,靡非斯特定会在一旁笑破肚皮。
◎ 一棵树上落着一群鸟儿,把树砍了,鸟儿也就没了吗?不,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同样,此一肉身,栖居过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绪,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绪也就没了吗?不,他们在别处。倘人间的困苦从未消失,人问的消息从未减损,人间的爱愿从未放弃,他们就必定还在。
◎ 在不久前的《实话实说》节目中,听到一位法律专家陈述他反对安乐死的理由,他说得零乱,总结下来大致是两点。其一安乐死从实行(即立法和执法)的角度看,困难很多,因此他认为是不应该的。这可真叫逻辑混乱。一事之应不应该实行,并不取决于其实行是否有困难,而是取决于其实行是否正当。倘不正当,实行已失前提,还谈什么困不困难?倘其正当,那正是要克服困难的理由(以及正是表明法律专家并不白吃饭的时候),否则倒是默允或纵容了不正当。这样看,无论安乐死应不应该实行,都与困难无关,那专家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
当然,应不应该,并不等于能不能够。见报纸上有文章说,从中国目前的条件看,安乐死还不能够很快实行。这我同意。
但这又不等于说,我们不应该从现在就开始探讨它的正当性和可行性。
◎ 普遍主义很像高于,都是由一个自以为是的制高点发放通行证,强令排异,要求大家都与它同,此类普遍自然是得反对。但要看明白,这并不意味着天下人就没有共通点,天下事就没有普遍性。要活着,要安全,要自由表达,要维护自己独特的思与行这有谁不愿意吗?因此就得想些办法来维护,这样的维护不需要普遍吗?对反对普遍主义之最愚蠢的理解,是以为你有你的实际,我有我的实际,因此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可是,日本鬼子据其实际要侵略你,行吗?村长据其实际想强奸某一村民,也不行吧?所以必得有一种普遍的遵守。
◎ 设想有一处不同于人间的极乐之地,不该受到非难。但问题是,谁能洞开通向那儿的神秘之门?
这就又惹动了争夺。大师林立,功法纷纭,其实都说着同一句话跟随我吧。到底应该跟随谁呢?这神秘的权力究竟是谁掌握着?无从分辨。似乎就看谁许下的福乐更彻底了。
既已许下福乐,便不愁没人着迷,于是又一场蜂拥,以当年眺望主义的热情去眺望另一维时空了原来天堂并不在咱这地界,以往真是瞎忙。于是调离苦难的心情愈加急迫,然而天堂的门票像是有限,怎么办?那就只好谁先觉悟谁先去吧,至于那些拿不到门票的人嘛,实在是他们自己慧根不够,福缘浅薄,又怨得哪一个?
闹来闹去这逻辑其实又熟悉为富不仁者对穷人不是也这么说吗你自己无能,又怨得谁个?这逻辑也许并不都错,但这漠然无爱的境界不正是人间凶险的首要?记得佛门有一句伟大教诲,一人未得度,众生都未得度。佛祖有一句感人的誓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怎么到了一些自命的佛徒那里,竞变得与福利分房相似?房源(或者福运)有限,机不可失,大家各显神通吧。
◎ 很久了,我就想说说尿毒症病人透析的事。三年前我双肾失灵,不得不以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但透析的费用之高是很少有人能自力承担的,幸而我得到了多方支援,否则不堪设想。否则会怎样?
一是慢慢憋死(有点儿钱),二是快快憋死(没钱)但憋死的过程是一样的残酷身体渐渐地肿胀,呼吸渐渐地艰难,意识怪模怪样地仿佛在别处,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浸泡在毒液里渐渐地僵冷。
但这并不是最坏的感觉,最坏的感觉是你的亲人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这样的过程,束手无策.但这仍不见得是最坏的感觉,最坏的感觉是人类已经发明一种有效的疗法,只要有钱,你就能健康如初,你就能是一个欢跳的儿子,一个漂亮的女儿,一个能干的丈夫或是一个温存的妻子,一个可靠的父亲或是一个慈祥的母亲,但现在你没钱,你就只好撕碎了亲人的心,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一分一秒地撕,川你日趋衰弱的呼吸撕,用你忍不住的呻吟和盼望活下去的日光撕,最后,再用别人已经康复的事实给他们永久的折磨。
谁经得住这样的折磨?是母亲还是父亲?是儿子还是女儿?是亲情还是那宏博的爱愿?